数字媒体塑造人际互动新特征

2024-06-1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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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字媒体正在中国飞速发展,数字技术在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得到广泛使用。当人际互动从线下转移到数字网络空间,人们如何呈现自我并与他人进行互动?数字媒体的广泛使用如何影响人际关系?本文尝试探讨网络互动与线下面对面互动的主要差别。

  社会学的兴起,源自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过程,社会学关注的核心问题是现代性问题。在个人的日常生活层面,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最大的区别表现为齐美尔所说的,在现代社会里,个人日常生活交往的对象不是你熟知的人。传统社会是熟人社会,但是在现代社会中,你遇到的往往是陌生人,别人认识你唯一的途径,就是你在某时某刻的“表演”:包括你穿的衣服、发型,你的行为举止、言谈等。这也是为什么戈夫曼会说,世界是一个舞台,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 

  戈夫曼指出,对互动参与者而言,获取对方的相关信息极为关键;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定义当前所在的场合,并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面对面的互动中,人们的判断基于过往经验(如面对熟人时),或基于别人的外表和举止(如面对陌生人时)。而这些判断所发生的情境(context),是与具体的空间、时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情境和时间、空间对互动至关重要。然而,网络互动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互动的时间性和空间性特征。因此,戈夫曼拟剧论的核心,即日常的、处在具体时空场合中的行为系统,已被数字媒体的广泛使用深刻地改变了。

  与传统的面对面互动相比,数字媒体有着截然不同的技术可能性,也因此产生网络互动的三大独特特征。

  第一,网络互动的独特之处在于缺乏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共在”。这使得跨空间的互动变得容易,但也使得网络互动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文本信息(文字、图像等)。许多具体的、场合性的信息因缺乏物理空间上的共在而无法传递,由此产生的后果是,在缺乏面对面共同情境的情况下,人们很难清楚地理解、阐释所见文本背后的含义,从而出现误解。虽然人们已经发展出各种各样的策略来应对由于语用信息的缺乏造成的问题(如语义问题、相关性问题、场合与情境模糊性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线上互动仍然比面对面互动更容易引起误解。另外,数字媒体使得跨空间互动变得如此容易,这也造成不同领域的界限难以划分。比如,微信等工具的使用使得工作“侵入”员工的线下生活,占用了他们的时间和空间,人们发现自己随时随地都需要处理与工作相关的信息,处于“无时无刻,无处可逃”的境地。

  第二,在线互动中过往互动具有永久记忆特征和可观察性。人们的数字足迹近乎自动地被记录下来,其中许多记录是“可搜索和可访问”的,这从根本上改变了过去的互动与当前互动的相关性。在与人见面之前,先上网搜索对方的相关资料已经成为新一代年轻人的常见操作。在微信等社交媒体上,可以精确地查找到以往的互动记录。在群聊或朋友圈发布的内容变得“永久”,不能删除,因为其他人随时可以截屏。谁有没有发言、什么时候说了什么,都能一目了然。有时哪怕只是没有及时回应,都会被发现。所有过往的互动细节可以被准确地回忆起来,过去的错误无法被抹去。在面对面互动中,一旦一个互动已经结束,具体的内容(如谁说了什么)就有一定的模糊性,因为谁也没有那么精准的记忆(除非互动过程被录像,而在日常生活中这是比较少见的)。但是网络互动从根本上消除了这种模糊性,人们发现,在线上说话行事需要比线下更加小心谨慎。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网络互动具有n元互动的特性。齐美尔的经典研究启发我们,在一个互动中,互动参与者的数量影响着所创造的社会关系。比如,二元互动与三元互动截然不同。在线下的面对面互动中,人们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谁在现场。而网络互动,特别是一对多的互动,是n元的,这里的n指互动链中潜在的参与者人数是未知的、不确定的。也就是说,究竟有多少人会看到或者参与到对话中是未知的。这不仅仅因为人们无法知道谁在屏幕的另一端,还因为消息可能会在发送后的任何时候被阅读,甚至当下互动已经结束之后,他人仍然可以参与到互动中来。比如某人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后,过了几个月仍然可能有人会参与评论该朋友圈,那么这个互动的参与人数在某个特定时刻是未知的。

  人们对网络互动的n元互动特性的认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模糊地认为自己在网上的发言是公开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在意识中逐渐发展出核心观众(chorus),即经常给他们提供评论和反馈的人。很快地,用户感觉到亲密感,并开始分享私人的信息。然后,他们可能会从“安静的观察者”那里得到不期而至的评论,即“具有影响力的观察者”,他们往往是重要的联系人,但用户在网上发布信息时,并没有把这些人考虑在内。于是,网络用户意识到他们之前的自我呈现存在问题,并且通过改变隐私设定或减少谈论自己来修正。

  网络互动的n元互动特性对线上线下人际关系都有着深刻的影响。比如,通过社交媒体,互动者有了大量的关于他人的信息(disembodied information), 人们更依赖于这些在数字媒体上获得的信息,或通过搜索他人在数字舞台上的过往表演,以降低不确定性,对互动进行更多的掌控。然而,这也增加了互动的模糊性,因为某个特定互动参与者的不确定性,人们并不清楚对方究竟掌握了什么样的信息,于是产生了不适配的预期,造成尴尬与误解。

  网络互动的n元互动特性还意味着用户面临着更广泛的可观察性,这进一步要求他们在线上谨言慎行,因为他们的帖子或互动可能被潜在但无法察觉的观众看到。在线上被放大的可见性下,人们需要更加清醒地认清自己在权力结构中的位置,并严格遵守社交距离与他人互动。

  由于数字媒体的在线互动缺乏物理意义的共在,对过去互动轻松的可访问性和记录性,以及受众设计的模糊性,作者和读者、顾客和销售人员等用户之间的互动发生了变化。因此,数字媒体重新塑造了社会群体的权力动态,而不是消除地位壁垒。不可否认的是,普通的网络用户在网上往往拥有更多主动性,感到被赋予更多力量,这也是网络小说、网购和直播带货等新的互动形式在中国大受欢迎的原因。也正因如此,新的社会关系被创造出来,并成为人们日常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者系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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