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合德的生命诠释——论郭象《庄子注》的自然美学特质

2024-06-11 作者:苏慧萍 来源:《美学研究》2023年第4期P66—P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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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西晋郭象在对道家经典《庄子》的思想诠释中,将《庄子》特有的对生命境界的超脱智慧,因承转化为对自我身心主体性的思考。在重构《庄子》天人相契的共相机体上,郭象《庄子注》中的自然美学范畴是在顺任生命自生的思路中,通贯以万物生命为主体的纵向脉络,将自生内化的生机动能与自然丰盈的生命维度涵融成为生命自生的美感意蕴。这正彰显郭象尊重与天合德的主体生命、契合万物生生自尔的自然机体,以开显万物全然丰盈的生命美感,促成了回归身体与精神全然合一的自然美学境界。

关键词:道家;庄子;郭象;美学;自然

作者苏慧萍,韶关学院韶文化研究院副教授(韶关512005)。

   

  一、问题的提出

  在魏晋时代具有代表性的主流玄学思想中,郭象的《庄子注》已然成为其面对自身所处的混乱时代,建构自我理想人生的论述。本文认为,郭象《庄子注》中“自然”观念的核心意蕴,是指彰显万物主体性的自生动能与个体生命的主体价值。郭象以“与天合德”为关键主体,寻求万物自生自发的生机本源与安于天道的生命艺术。因此,本文试图透过《庄子注》文本,聚焦郭象“自然”观的思想理路,以“块然自生:回归自生生命的自然美学”“顺应生死:回归气化生命的自然美学”和“与天合德:回归顺任生命的自然美学”三个子话题,说明郭象认为在身处千殊万异的世间样态中,个体生命皆能顺应自然之道,以实践和谐的美感生命。这样建构主体生命架构的美学思考,是郭象以统摄“自然”的思维方式达致安于天道与顺应自我的美学境界。

  二、块然自生:回归自生生命的自然美学

  钱穆先生言:“必俟有郭象之说,而后道之自然,乃始到达一深邃圆密之境界,后之人乃不复能驾出其上而别有所增胜。”其评论郭象的“性之自然”“命之自然”与“自生独化”等自然思想,皆能相契于郭象“自然”观的思想核心,以抉发诸义。例如郭象曰:

  大块者,无物也。夫噫气者,岂有物哉?气块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块然而自生,则块然之体大矣,故遂以大块为名。(《庄子》原文:“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自生耳。(《庄子》原文:“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

  《庄子》宇宙论的形而上意涵是以道体“无”的内涵,通过“无为”的实践,呼应着天人相合的自然意趣美学。显然,《庄子》的宇宙论思想体现着自然道体与个体生命上下相融的美感境界,彰显着宇宙论与本体论之间连续生发与相应相和的艺术境域。针对“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的核心思路,《庄子》重视的是形而上的自然之道,其对应于万物蓬勃生发的相异相融,《庄子》认为在和谐流化生发的氛围中,生命得以实现自己应然的存在价值,万物生机的成因是蕴含着自然无形生机动能的生生循环。因此,《庄子》体认自然的无形动能及生生不息循环力量的显现,在“吹万不同”的无法割裂的关系上,自然与万物间气韵的脉动有着隐然、沉默之美。所谓的“吹万不同”是指展开自然与万物间通达共融的生机环境,而且是能够满足万物各异其趣的和谐境界。

  郭象的自然主义承袭《庄子》“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的气化理论,他承认宇宙间风动循环的流布是自然而然的气化现象。对于“大块”的意涵,郭象的解释倾向于指向实际性的“无物”,即既无所一物,亦无所作用的自然状态,此“无物”状态是蕴含着灵动气化的生机状态。因此,“大块”与“气”之间的关系是指天地间依循自然本身而脉动流布的气化样貌;所谓“气块然而自噫”所形成的宇宙气化理论,强调的并非上下相贯、天人相合的密切契合关系,而是彰显大气流布中隐然的自化现象以及万物自然生生的生命美感。

  郭象将“自生”的生生意涵,聚焦于万物生命各自生生的实然现象。“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郭象认为万物自生的本能即是自己,则自己自生而足的动能是万物自我成长实现的意义,所谓“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彰显了万物生命主体性的自然生化。然而,郭象将这一动能性的开显应用在万物生生的壮阔美感中,即万物与自然之间所共同构成的生机视域。所谓的“块然自生”既是验证了个体生命实然的依据,又是生命主体生发的具体显现,其重视的是自我主体性生发的意涵。“自尔生生”的主体架构跳开了形而上宇宙与形而下生命之间的关联,将万物生发的主体动力牵引至个体生命自我存有的本然状态。郭象强调,万物生生不息之源是自己自然而然的生机动能,因为,自然“无”的取向状态是纯然静默的存有,是无法下贯万物的生生不息的动能。此处,郭象将“生生者谁”的主导权转向万物自生的存有,这意味着郭象涵融“块然自生”的生命美感、回归于自生生命的自然美学。

  三、顺应生死:回归气化生命的自然美学

  《庄子》将宇宙天地与气化现象顺应成自然之化与六气之变,使精神逍遥游于无穷之境,显现着宇宙间气化的美感。因此,所谓“游心于恬淡无为,无任私心,能顺应气化灵动而无私焉”的生命实践是指在与自然涵融、交感的气化氛围中,生命的化育过程形成了气韵之美,意即宇宙在生化过程中产生了蓬勃的生机动能,让精神灵动逍遥而无惧于生死。面对生命气化的变化现象,郭象认为:

  此言一气而万形,有变化而无死生也。(《庄子》原文:“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夫顺天所以应人也,故天和至而人和尽也。(《庄子》原文:“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

  就生死论题而言,在宇宙运行的动态形象上,郭象重视自然气化的敞开流动,在氤氲气化的生动变化中,身体存在与消亡的生死现象只是应乎生命的自然变化,意即自然与身体间的密码转换是顺应自然、无所执泥的心灵,生命的存在与消亡诚是顺应气化的聚合与离散,若不思此理而拘泥、执着于生命的长短,无疑只是身陷于生死的框架中。因此,气韵生动的变化是指抽离对身体的执着而达至欣赏无死无生的生命美感境界,郭象所谓“顺天所以应人”观念的核心是统摄“天”与“自然”间生机运动的流畅历程,在人与大自然相应之后,则能尽人和之效。呼应《庄子》引用“均”字调和天下的用意,郭象认为“天”所隐含的天理秩序是宇宙与人事间调和的动能所在,这样的均衡状态彰显着《庄子》宇宙思维的脉动和气场上下相贯的流动与和谐。这一宇宙与人文的核心思维是自然与生命的均衡开展,顺此理序的脉动显现着天与人作为整然和谐的有机体的存在。郭象云:

  若身是汝有者,则美恶死生,当制之由汝。今气聚而生,汝不能禁也;气散而死,汝不能止也。明其委结而自成耳,非汝有也。(《庄子》原文:“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

  安于推移而与化俱去,故乃入于寂寥而与天为一也。(《庄子》原文:“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庄子》认为外在形相躯体的形成是天地赋予的动能转化和天地间自然蕴化机转的和谐成果,在所有权概念上是自我生命与天地息息相关的因承结果。然而,此结果并非意味着生命能自我操控,而是天地与自我生命间共通的调和。同样,生命的运作是天地顺势形成的结果,个人不能独断地割裂自我生命与天地自然间脐带联系的原始本质。郭象继承了《庄子·知北游》中论及身体是天地间气化之所致的观念,此根源性思考是郭象基本认知了《庄子》所谓自我生命的维系是天地间蕴化的动能,此动能是来自气化的结果,无论是“气聚而生”,抑或“气散而死”。因此,郭象承认自我身体的生命现象与天地自然的蕴化现象是密切相关且无法割裂的;宇宙在与自然涵融、交感的气化氛围和生命的化育过程中,形成了气韵之美,意即宇宙生化过程所产生的“气韵生动”——灵动的生命和蓬勃的生机动能。郭象曰:

  夫本末之相兼,犹手臂之相包,故一身和则百节皆适,天道顺则本末俱畅。(《庄子》原文:“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知天人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者也。(《庄子》原文:“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郭象认为“天道”与“此身”的关系犹如“本末相兼”“手臂相包”的相依关系,所谓“天道顺则本末俱畅”,宇宙在无形中显现本末相兼的自然定律,在有形形体犹如手臂相包的相和概念下,彰显着万象包和相融的无碍。因此,身体各个具体器官的生机与动能正源自本末相兼、圆畅无碍的生机循环,在和自然相应、顺势运行的基础上,任何身体器官关节皆得致舒适的状态。《庄子》所谓“至”的必然性是理解“天”与“人”相构作为真理的依据,郭象企图通过“天、人”间自然而化的真实性,在不必外求的自化实践动能上,体证顺任自然的存有而达致宇宙间万物“与众玄同”的和谐美感。郭象不仅把“天然”看成“自然”,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认为“人为”也是“自然”;对于“与众玄同”的意涵,郭象所强调的是“卓尔独化”的“自生”与“独化”,其中显现着郭象尊重万物自生自尔的生命美感。因此,郭象通过诠释《庄子》“安排而去化”的观念面对人人皆会触及的生死议题,即在面对生命中的转弯安排时,在全然无执且安于变化、顺应推移的动能上,安心接受任何有限的生命状态,进而呈现无所窒碍的生命意蕴。这不仅观照了生命的无限可能,更顺化了生命的有限疆界,契合了生命一体的相融相和,亦是郭象应和了《庄子》“入于寥天一”的宇宙思维,共感了《庄子》“与天为一”的生命景观。此应和于自然的生命境界,呈现了郭象顺应生死的自然现象,以及安于天道推移之理和回归气化生命的自然美学。

  四、与天合德:回归顺任生命的自然美学

  郭象诠释“德”的中心概念:“与天合德,则虽出而静。”这一思想建立在《庄子》“天德而出宁”的宇宙观点之上,紧扣《庄子》对于“天德”的核心哲思。郭象曰:

  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为出于不为,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庄子》原文:“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

  《庄子》以“无为”彰显自然天的特质,此特质亦彰显于万物生命的存在本然,意谓《庄子》的“无为”并不是将万物自绝于宇宙之外,而是透显“无为”的天道质性是融通于自然与万物中所呈现的思想意涵。然而,郭象认为《庄子》“无为”的内在动源是无所为的宇宙本质,其包含着无所强求、无所争端的静默力量,此力量是在原始混沌的本然中所产生的动能,这样的宇宙论架构描述的是将天道的“无为”本质转化为“而此自为”的自然情境。因此,“与天合德”更适切的诠释是指一种宁静的自然状态,诠释着“天道”与“天德”相互印证的自然美感。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郭象所权衡的是自然与万物间顺任生命的能动现象,其所谓的“无为”是“不为此为”的“自为”,是“不为性”与“自生性”的“不为之为”。这意味着郭象所认为的“天道”是指尊重万物自生的主体性,即透过不强为的基本思想理解并包容万物生命之自生自化,此自化意义上的自为是万物自主生生的内涵。郭象认识到“与天合德”的重要性,因此,在对于自然的根源性思考上,他是以“天道”无为宁静的质性为认知基础的,并彰显了天道的宁静之德,更进一步诠释了《庄子》天道思想的进路。郭象云:

  言道之无所不在也,故在高为无高,在深为无深,在久为无久,在老为无老,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且上下无不格者,不得以高卑称也;外内无不至者,不得以表里名也;与化俱移者,不得言久也;终始常无者,不可谓老也。(《庄子》原文:“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在《庄子》对天道系统的描述中隐含着神妙的生机状态,所谓“道之无所不在”中的“无”已然超越了整个时空宇宙,并呈现着天道浩阔的包容性,呈现着自然“不为高”“不为深”“不为久”“不为老”的无为谦退。古往今来、天地四方,在任何时空的定位系统里,天道的灵动变化都是无法拘限的。因此,郭象关于天道的思想系统建基在《庄子》的道化系统之上,顺势转而呈现道“无所不在”的充盈流动,即神妙的道用充盈于时空之中化解了任何有相的定见。“无高”“无深”“无久”“无老”是自然道用的核心思想,其所呈现的意义说明郭象的天道观念紧扣《庄子》的天机流动,进而转入人事自主的无拘无限。相应地,《庄子》的“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所关注的是宇宙论议题,郭象关注的是“道”之无所不在的问题意识,他打破了世人有限的认知框架,说明天道“无高无深无久无老”之无所不在的核心动能是以“无”的全面开展体现《庄子》天道自然无所拘限的真实意涵,打破成心所见的绝对边界。在“高无高”“深无深”“久无久”“老无老”的吊诡辩证上,郭象认为《庄子》“道”的内质含义是“无”的发显,此含蕴的内化真相是以无所执着、无所专断的顺任大化,在回应天道无所拘限的任性中,以人们最舒服的感受状态破解所有二元交缠的封闭意识,其中体现了自然天道的流畅兴味。

  因此,在对于空间的逻辑思考中,郭象承继《庄子》“无”的道用发显,拨开“上下内外”所形成的“高卑表里”的表象思考,试图在被规范框架的封闭空间中,突破所谓的绝对边界,在无上下、无内外的条条框框限制的真相上,化解了世人因对高卑、表里的规定所可能产生的独断固执的成心之见。同样聚焦此根源性思考,郭象认为在天道无隔的流通状态中,任何时间的移转皆化解于“与化俱移”的道用实践;在参赞天道的大化流行中,显现着豁然开朗、新鲜不老的自然意趣。通过涵融“化无”等关键词,郭象以聚焦性的溯源思维实践《庄子》“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的思想真义,疏通了世人对于生命存在的时间焦虑,让人们重新理解了天道大化流行的真实景象。郭象更进一步诠释到:

  一者,有之初,至妙者也,至妙,故未有物理之形耳。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非起于无也。然庄子之所以屡称无于初者,何哉?初者,未生而得生,得生之难,而犹上不资于无,下不待于知,突然而自得此生矣,又何营生于已生以失其自生哉!(《庄子》原文:“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

  对于郭象诠解《庄子》“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之“一”的思想核心,这里从三个层面说明:第一,以“一”为“有之初”的先验动能,意即混沌朦胧的原初状态为“有”之生生萌发状态,是丰盈盎然、“至妙”的生机意趣,其无法被外在的物理之形所掌控;第二,郭象将“上不资于无,下不待于知”的答案全然归诸“得生之难”的默许与赞叹,在完全身处宇宙万化的气韵流通中,氤氲的原初生机正悄悄地萌芽;第三,在开显自得此生的生命之钥,郭象认为任何的汲营有为皆会破坏自生的生生意趣。因此,所谓“至一”是指郭象全然回归了生命“自得此生”的“唯一”,这是专属个体生命自得此生的所有权。聚焦郭象的宇宙论图像,“一”的观念是宇宙生成的最初动力所在,“有之初,至妙者也”,此至妙的生生之机是宇宙“有”的动能根源,郭象将此动源引以为至妙宇宙的生动美感。因此,郭象将“有之初”的根源“一”再推溯成“至一”的自生根源,这样的思路已然转换了《庄子》“一之所起”的质性,也就是说,郭象并不是将宇宙动能之原初归之于“无”,却将此思想理路转换成“至一”的观念,突显了“至一”的绝对性与自主性。所谓“自得”的核心意涵是指郭象将初始生机萌发之有的原初真实回归于自我的主体确认,此整全无分、由生至死的全然顺化是郭象涵摄气化流行的多元生命样态,借鉴与天合德的均衡启示,显明了生命自我生发自化的主体价值,在与天合德的优位上回归了顺任生命的自然美学。

  结论

  在郭象《庄子注》的自然美学范畴中,聚焦着主体生命的实存价值意涵。郭象透过“块然自生”的思想命题,验证了建构个体生命实然的依据是主体生命生生之机的具体呈现。他将“生生者谁”的主导权转向万物自生的存有,认为在自然与万物上下相系相连的有机场域以及和谐流化的生发氛围中,透显着主体生命得以自生应然的存在价值。面对生死问题,郭象因承《庄子》气化流行的宇宙观基础,诠释《庄子》“安排而去化”的观念,无论是“气聚而生”,抑或“气散而死”,生命躯体的存在或消亡绝不是个人自我所能决定或禁止的问题,而是在明白通达生命的形成与天地间顺势联系的关系后,安心接受生命中的任何转折变化,并能顺应生死的自然美学。聚焦“与天合德”的重要性,在根源性思考上,郭象打破了成心所见的绝对边界,再次诠释了生命的绝对主体性,此绝对“生生”的机转动能是聚焦于“自得”的辩证性思考。郭象将自我生命的主导权更直观地涵摄成与天合德、随天而安之的生命景观,在回归顺任生命的生命艺术中,体现了无碍圆融、逍遥自任的艺术生命,这亦是郭象《庄子注》中自然美学思想最核心的价值所在。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李培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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